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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前沿”小说一面观

2000-04-27 来源:光明日报 黄毓璜 我有话说

二十年来,人们从“走向”上关顾小说的的热忱远甚于具体作家作品的细读,个案的条分缕析很大程度上让位于大而化之的现象勾勒。这并不足怪:紧接着森严格禁之后的解缚开放,小说一下子成潮涌之势,浪涛迭起处,不介意就会冒出个作家来新人耳目,冷不丁便能蹦出部作品来领起风骚;观潮者便很有些亢奋,很有兴致也很有理由“观其一点不及其余”,把目光投注向“前沿”部位,在这里观测新变描述走向。内在的驱动加之外在的策动,鼓舞着弄潮儿的“前沿”奔竞,造就了创作跟批评共谋下小说迅急赶路、倍道兼程的情势。

“走”的意绪在整个八十年代奔突不已:走出禁区、走进现代、走向世界,走得气度昂扬情怀悲壮。九十年代接续争“新”夺“后”的闹猛,“走”的情结依然强劲:目下的走向世俗、走向边缘、走进个人,便成了时尚化的趋鹜,也成了“前沿”性的认定。应该看到,禁锢的冲抉固属小说存活的需要,现代的接纳、世界的沟通以及世俗性、民间性、个人性亦为小说生长的题义。上述种种“走向”原都不必非议而无可非议,问题仅仅在于如何实现——实践中我们“怎样走”和“走得怎样”。

八十年代小说面对传统跟现代这一基本关系,图新的努力表现为义无返顾地“走出传统”和长驱直进地奔赴“现代”。惜哉行色匆匆中我们走得太过莽撞太过孟浪:一方面以决绝的姿态跟传统“对着干”,连同那些“剪不断”的“根性”和“基性”一起扫荡;一方面以搬运的方式向西方“学着干”,连同那些“理还乱”的“样态”和“情态”一并移来。新锐作家相继推出的文本,西式技法、西式情感应有尽有而神貌酷肖,亡失着无以成形的自我,自我在失位、失据中血不归经浮游不已。加之离脱大地、居高临下的精英们一味炫技,故事迷阵、结构套叠、幻化情境、纵欲语言……造出“浅入深出”的大观。全付的现代武装常常经不得“剥蕉抽茧”,“铅华落尽”不准就是寡淡如杯水或者竟是新瓶装上的旧酿。时人渐次失却“新鲜”感受而以“伪现代派”论之,就并非无稽的恶谥。小说前沿继长驱直进之后的陷身困境,继赢得青睐之后的流失读者,也就实属毋需怨天尤人的自业自得。

或许有鉴于此,八十年代致力于小说领地的垦拓而九十年代仍然活跃于“前沿”的一些青年作家,在其纷纷推出的长篇中,策略性地潜入历史,借助历史精神的“解构”和历史言说的“游戏”回翔本土且切入深度,于融合传统中谋求新机,走向意义的重建价值的重构。这一走向不无走出“误区”的性质,理应得到足够的关注并贴实的探究,至少不该以不无道理而未必中肯的“先锋回归”了断。然则潮流的追逐已经使我们习惯于奉行“进化论”实施“淘汰制”,习惯“改朝换代”式的宣判。前沿观察中据称“现代”已然走向“终结”,小说轮回中已然出现最新的代变。虽说以十年一代法来排定代和代明显着组编的非文学性,“代”中人的各各不同也不免让人感觉着论者的为示“走向”强说“代”,然而,平心而论,代的鼓躁并非无风起浪,至少这其间突现着一些很为激进的姿态,比如确实存在以“个人化”、“个人话语”为之加冕或乐意据此自我命名的写作。我们很可以不去就并不存在的“代”空作辞费,只把目光收缩进“代”中人走向“个人化”、奉献“个人话语”的一支。

小说的“个人化”、文学的“个人话语性”,本系毋需讨论、相当基本的艺术要求。而且,由于个体遭遇过记忆犹新的失落泯灭,所以“个人化”、“个人话语”的强调,对于文学自身的归复,文学的现实参与都不失意义。我们当然还可以从更为宽泛的理解上来阐释倡导“个人”的意义,比如着眼文化关切、文化审视普遍朝着个体、个案转移的文化潮流,着眼多元化世界体认。无奈做出这些包涵良好愿望和正确理论的阐释,跟时下某些“个人化”、“个人话语”的实践旨向很不相干甚至很有些南猿北辙。就我所接触到的不少作品的写作实践看,第一,“个人化”在那里固然并非指作家、作品感受世界的独到性和艺术传达的独特性,也并非指跟“公共性”的对称、对立或对抗,它实施的是对于公共事物、公共生活的着意阻绝和彻底取消,力图排除一切公共性相关进入纯粹状态的个人封闭。这就得不忙从“应然”上去诉诸理论的圆通而须得先行面对“可然”性的质疑。小说在表现“世界的人”或“人的世界”亦即“透过人看世界”抑或“透过世界看人”之外,是否还存在表现“没有人的世界”抑或“没有世界的人”的神话?第二,“个人话语”在那里固然不是指“自己说”而是指“说自己”;也并非自我的精神“独白”而只是“独白”着没有世界关涉的自我“精神”;那么,我们除了受之父母的“身体”和受自身体的“生理”之外,还能说向什么和什么?无怪乎我们从那些“春困”般的哈欠连天、六神无主中只能领略无物之陈的苍白、不着边际的莫名,无怪乎我们在那里时时遭遇着略无内涵的“性”象图谱和并不出新的“性”事演绎。

有趣的是:“个人化”原该是建立在区别的基础之上的,而许多以“个人化”为标榜的作品中,“个人”既很不“个人”,“话语”也趋同得紧,连语义和语式、情调和情境也多成一腔,批量生产的文本如出一辙:无所事事而煞有介事,欣赏自我而抛掷自我,不知所白的痛疾,不知所云的诉告,乐此不疲的抚摸,没完没了的把玩……仿佛执意要把那些最无谓的絮叨连同“最糟糕的东西”(加缪语)让你反反复复、真真切切地披阅个够,一门心思陪同你走出耐受力的极端。

或许不是不可以在八十年代跟九十年代之间,找出小说走向上的某些隐蔽联系:比如从“内转”的心灵表现走向“自转”的欲望表演,从目标的恍惚走向目标的取消,从意义的困惑走向意义的背弃,从主体的精神失据走向主体的精神游走等等。但是并不能由此结论说,后者只是在前者的误区里走得更远。九十年代跟八十年代的小说前沿更及底里的层面上是一种背道而驰、一种由超越精神向着挥霍意识、由出世向着玩世、由抗俗向着低俗的坠落,人文激情在这里丧失殆尽,自性迷乱在这里臻于极至。加之“个人化”操作在隔阻了世界的同时也窒息了艺术,“个人话语”在封杀了“意味”的同时也失落了“形式”,在逼仄而狼籍的空间、杂碎而纷乱的无序中,剩下的只能是游荡“世俗”而亵渎“世俗”,沦落“边缘”而作践“边缘”。小说“化”成这等模样,“走”到这步田地,人们便感到无话可说,觉着跟自己不甚相干。论者并非消极地“罢工”,读者并非疲累地“罢读”,小说前沿日见出“天末凉风”的光景。

悲观当然不必,“前沿”固非全盘,而且一如“攻占”首先在前沿发生,“失陷”的首先发生于前沿也是十分自然的事。只是“前沿状况”因之不能不更关乎紧要,更关乎小说的前程。走向前沿的小说家无论怎样遗世孤傲,无论怎样随俗嬉皮,大概总不能不介意读者,不能不介意“门前冷落车马稀”,小说造出来并不愿锁进个人箱笼而要发表向公众便是明证。如果我们无由责备读者,无由在对于大众媒介的抱怨、对于物欲社会的顺应中认命隐遁,自该反求诸己于小说自身的“门庭”。而且,这反省怕得从一些“元问题”开始,亦即回到文学的终极性、精神性以及现实性、情感性上做些究底。文学作为精神的或一寓所,是为抗拒沉沦而保留的一块净土,还是为接纳排泄而提供的一方场地?小说与生俱来的世俗性,是体现为世俗关怀的终极追问,还是体现为永远认同的世俗栖息?小说创作是以沉博的爱心去叩击人类共通的感情,还是以迷狂的自恋去胁迫世人对于一己的怜悯?这类问题在小说“走向”上的绕不过去,不只因为它们先在于“走”,约定着小说“怎样走”,也因了它们伴同着“走”,作用于小说的“走得怎样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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